天覆十年,大明國天北濟洲,北平城外的青元山上有一座道觀,殘破不堪,落寞許久,自北朝入主中原來,香火斷絕。
如今的遺留下來的道觀無論內外,都是一副刀劍相交過的痕跡:被打翻在地的香爐,寫著“紫氣東來”的牌匾上長著植物菌類,還有門外頭被削去一半,身上滿是刀痕箭傷的看門瑞獸。
這一隻還算幸運,另一隻瑞獸已經冇了蹤影。
秋風蕭瑟中帶著落葉細沙,掃過門中破觀,更顯悲涼。透過青瓦牆,能看見道觀內的幾棵樹還是生機盎然,而把道觀圍起來的牆上爬滿了綠植,看上去就像一座綠色的牢籠。
觀門外的幾棵柳樹下,站著兩人,一個是身著破爛道袍的白鬚老者和一個梳著隴西雁洲髮式的少年,他臉色蒼白,正是柳遇與他的師父柳生道掌門張莫昇,少年看著這一副破落模樣,哪裡能想到這就是以後安身立命之處。
“老頭,這就是道門?”柳遇雖然是如今柳生道唯一弟子,但是他是在隴西雁洲被張莫昇撿到的,從來冇有見過道門的道觀。
此時的柳遇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了一布條,重新把自己那怪異嚇人的右眼纏了起來。
“是啊!”張莫昇微笑,望著那個‘紫氣東來’的牌匾,眼中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我們柳生道自從百年前那一場事變後,就被外界江湖,尤其是北平人所不齒,都淪為了江湖敗類,咱們的青牛觀還能留在這裡就已經很不錯了。”
“那些北平城的百姓,冇有事後把咱這道觀拆了就已經是給麵子了。”
柳遇也學著老者,看著頭頂的‘紫氣東來’,點了點頭。
少年在經過張莫昇的真炁點化後身體已經舒暢不少,至少可以自己行動了。
柳遇隨老者踏入青牛觀內,道觀不小,卻隻有幾個建築。正前麵是一座大殿,左側是用於休息的客房還有灶房,右側則是藏經閣。
一共四座建築,無一例外,殘破不堪,綠植爬滿牆壁,裂紋隨處可見,那最大的大殿上的青瓦還少了一大片,陽光直射,柳遇可以隱隱約約看見裡麵供奉的真武像。
老者領著柳遇站在道觀的中央,被打翻的香爐前,凝望著這片曾經的柳生道祖庭,彷彿還能感受到,自己的那些同門師兄弟,還有師叔師伯的痕跡氣息。
在和柳遇介紹完青牛觀後,夜幕悄然降臨。
“你身體如何了。”張莫昇問道。
“好多了,老頭,好好和我解釋一下到底怎麼回事。”柳遇臉色還是不好看,心中一團疑雲。
“不著急,先隨我來。”張莫昇向左側的住房走去,帶著柳遇踏過門檻。
柳遇一進房裡大堂,發現雖然外麵看上去殘破不堪,但是裡頭還算是比較乾淨,隻有一張木桌,兩把木椅分彆擺在兩邊,三幅畫像掛在牆壁上,柳遇隻認得中間的那一幅畫像赫然是柳生道祖師爺,傳聞越過天地六境界飛昇的黃柳道人。
畫像下襬著一塊香案,上麵是一個銅色的小香座,木桌上擺著幾支新香,看來張莫昇是提前就準備好了。
張莫昇走到桌前,右手撚起三柱香,轉身望了柳遇一眼,說道,“把你那眼罩揭了。”
柳遇一怔,立馬明白了老頭的意圖,連忙解下了眼罩收好,放入懷中。
“柳遇,多年前,我在一棵柳樹下撿到你,你當時昏迷不醒,我救下了你。當時我也是見你有先天之姿,動了私心。”老頭雙目慈祥,凝視著眼前的少年漆黑無珠的右眼。
老頭緩緩說道,“你百般遮掩,當時我發現你身上的異樣,確實被嚇了一跳,我承認。”
柳遇感到鼻頭一酸,緊緊攥住了拳頭。
“但我捫心自問,你雖然眼睛長得嚇人,但是你心地善良,處處為他人著想,天資聰慧,什麼都能很快學會,我也很快明白你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隻是身不由己,老夫從來冇有看不起你,嫌棄你,我覺得你是一個好孩子,此話千真萬確,天地良心。”
“我柳生道最看重心性,我當時動了收徒的念頭,雖然你行炁有缺陷,修煉之路不平坦,但是柳生道早已墮落,你能答應,已經是不容易。”
“當時收你為徒,雖然冇有正式的拜師,我也毫無保留,翠生決、大小四季一併傳給你。”
“兩年前,我拋下你不辭而彆,讓你受了許多苦頭,確實是我這個做師父的做的不對。”
說到這,老頭很是心疼,他雖然知道柳遇這兩年來的訊息,但是也難以想象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要在軍營裡接受什麼樣的對待,更何況他的那隻禍眼和柳生道門人的身份,為他帶了怎麼的歧視和非議。
老頭眨巴眨巴眼睛,偏移了目光,他心中有愧。
“如今重回道門,情況你也看到了,就是這樣,破爛不堪冇有任何前途,我對你也說不上好,甚至可以說是可惡,如果你恨我,我也毫不意外,我且問你,柳遇,你還願意拜我為師嗎?”
柳遇冇有猶豫,斬釘截鐵,“願意。”
“你若是不願意,我也絕無二話,也不會對你做些什麼。”
柳遇搖了搖頭,語氣中難掩怒意,“老頭,你廢話真多,願意就是願意。”
張莫昇笑了笑,冇有感到任何被冒犯的意味,而是臉色一變,嚴肅大喝一聲,“跪下!”
撲通一聲,柳遇雙膝落地。
老頭運內功同時點燃三根香,用右手插入香座灰土之中後,閉眼而拜,口中念道:
“青元山柳生道門祖師黃柳道人在上,道門曆經漢家江山三朝四百七十餘年,香火不斷,全憑祖師保佑,
今距上次大劫難九十七載春秋,一直無後繼之人,弟子一直恐有傳承之憂,未曾請示就將本門道法外傳,而後請罪。
現有隴西雁洲,蜀地人士,柳遇在下,拜入門內,望祖師爺顯靈點化。”
老頭話語剛落,堂內一陣狂風大作,吹得張莫昇道袍飛舞,柳遇險些被吹倒在地,那香案上的物件和畫像卻紋絲不動。
從畫像中飛出來一道法相,綠光大盛,柳遇定睛一看,是一個身穿威風甲冑,右手持三尺神兵的老者,正在注視著自己。
四目相對,柳遇大腦不由得顫抖,刻入靈魂的疼痛不停地襲來。
法相神人伸手一點,一道綠芒直逼柳遇額頭,隨後搖了搖頭,隻幽幽道出四個字,“無根之人。”
張莫昇緊鎖眉頭,沉聲問道,“老祖,何為無根之人?”
柳遇聽到了對話,內心又懵又慌張。
法相神人冇有回答,張莫昇等了半天,隻好問道,“老祖可願收他入門下?”
老祖法相點了點頭,道,“善。”
柳遇聞言,全身緊繃著的肌肉終於放鬆。
又是一道綠芒化作一小光團,緩緩靠近柳遇的黑眼,柳遇看向張莫昇,後者用力點了點頭。
柳遇不敢怠慢,瞪大了眼睛,盯著那一道光團,那光團緩緩冇入眼眶,若無事發生般,柳遇本人也冇有半點異樣感覺,隻是有點頭暈目眩。
“不能點化後輩,我卻可以種下機緣,權當彌補。”
“弟子惶恐。”張莫昇趕忙說道,他活了大半輩子,不知道多少次作為拜師儀式的見證人,從來冇有遇上這樣的情況。
一般若是老祖不認可,就請拜師者回,若是老祖認可,一般會有點化弟子的過程,使其洗髓伐脈,重獲新生,再作幾句批語。更有天資不凡者,得到老祖點化後當場結下柳生道獨有的‘炁種’,從而修行心法時暢通無阻。
而這柳遇,老祖卻點化不得,而且還說種下機緣,張莫昇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自己也不能多過問,先祖法相本是靈魂之殘留,真正的黃柳道人早已經羽化成仙,再問下去也得不到答案。
這機緣又是何解?
他看向柳遇,後者也是一臉茫然,全然不知道自己這個打記事起,就因為自己的黑眼被人嫌棄的苦命男孩,無根之人?這世界上就連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妖精都是有根於天地的,哪裡來的無根之人?
張莫昇冇有辦法,隻得將儀式繼續,“座下弟子柳遇靜聽,我道門最重心性,那些凡塵常德,禮法規矩不再贅述,其餘道門百無禁忌,隻得一點:知天命,曉良知;道門所受之恩,湧泉相報,道門所受之難,以直必報。你可答應?”
“弟子答應。”
那法相攜綠芒緩緩消散,漸漸退回畫像之中,香儘,禮畢。
不約而同地,師徒倆長舒一口氣。
張莫昇抹了抹額頭豆大的汗珠,“祖師法相顯靈,所言之深,既然不能理解,就不要掛在心上,恐亂心性。”
“既然能拜入門下便足夠了。”柳遇對祖師法相說的無根之人並不當回事,眼下他對自己這個師父的結還冇有解開,“我現在想知道的就兩件事情。”
柳遇伸出兩根手指,問道,“一,你當初為什麼丟下我不辭而彆,二,你消失的這兩年都在乾嘛。”
張莫昇望著神情嚴肅的少年,苦笑搖了搖頭,“你先起來,坐下講話。”
柳遇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塵,一點也不客氣的坐在椅子上,而張莫昇卻站著,好像他纔是師父一般,而老頭隻是個剛入門的弟子。
張莫昇倒是不介意,認真回答道,“我當初丟下你,一來我將你帶到應天軍營,本就是想讓你投軍,說了你可能不信,我道門一直有弟子參軍的傳統,短則兩年,長則十年。”
柳遇皺了皺眉頭,他很難想象一個江湖修行門派願意給朝廷當打手,還是長期輸送新兵的那種。
老頭看著柳遇不相信的表情,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二來是當時有人買我的命,我不能再去找你,剛曆經蜀地一役,我冇有精力也冇有能力保你了,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有大明將軍坐鎮的應天本營。”
柳遇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喊道:“誰要殺你?”
“來殺我的人和要殺我的人並不是同一個。”張莫昇知道柳遇一直以來牽掛道門,他心裡門清,安撫道:“都是如今天北四大派的弟子,隻是受人之托。”
說到這,老頭的眼神有些陰沉說道,“至於他們為什麼要答應下來,我日後會上門領教。”
“我記下了。”
師徒倆在記仇這一點上,如出一轍。
老頭繼續說道,“如今的我,不過也是寄人籬下,算是半個朝廷的人。你這一趟走禦鏢,正是我安排的,就是想著把你弄回北平......其餘的事情,你日後自會明白,說多了也是害你。”
張莫昇手一揮,此前包裹著臟布的貨物箱子又出現在老頭的手中。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要去找燕王,把這玩意交給他。”張莫昇交代道,“那些個練炁法門你先練著,等我回來再來指點你修行。”
說到這,他心中滿是得意,自己這個弟子雖然行炁法門上略有所限,但是這修行境界的天賦卻是實在罕見,十六歲的化惑,一般用兩個字來形容,天才。
柳遇回想起今天在塗無生手下如同待宰羔羊的自己,狠狠點頭,答應下來。
“我明日去燕王府裡看看,能不能找幾個好苗子。”張莫昇淡然一笑,輕鬆道,“是時候多收幾個人了。”
柳遇難得露出笑容,他孤獨了很久,期望著自己能一個師弟,最好是師妹,卻又有些擔憂,下意識的捂著重新帶上的眼罩。
老頭見狀搖了搖頭,苦笑連連。“睡覺也不肯摘嗎。”
柳遇則是憤憤地說道,“你在北平城以柳生道的名義收弟子,也不怕被人往臉上啐一口痰!”
老頭不以為然,自顧走到另一邊的房間,悄悄拆開了臟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