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上的兩個男人一驚。
這偌大的休息場在那一刻彷彿被抽掉了所有空氣,聽不到一點聲音。
早上十點多,正是陽光充足的時候。明明那光柱就在如一身前無聲地轉動,可她卻遍體生寒。
追尾是他設的套,等她跳進來。
和她複合是他在彌補當初的缺憾。
結婚是他圈住她的一個手段,也是他設計自己名利雙收的營銷手段。
多完美。
現在,隻等他膩了。
不愧是他裴識予。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詩經·氓》裡的那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陳映月早就警示過她的,不是嗎?
她也早就有察覺的,不是嗎?
為什麼要自欺欺人?
“一一……”裴識予起身,肢體僵硬。
程昱摸了摸鼻子,識相地去到一邊。
如一一步步朝裴識予走近,那腳步聲如無形的鈍器重擊裴識予渾身。
頭皮發麻。
他感受著從身體四麵八方沁出來的冷汗。
“你也知道解釋是無力的,對嗎?”所以他說不出話。
說不出話就更加印證了她剛剛聽到的那些話的認真程度。
“你還記得前天晚上我跟你說的話嗎?”如一問。
裴識予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收緊。
“裴識予,”她帶他回憶,“如果有天你對不起我,那我們就完了。如果真有那天,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忽地,裴識予繃緊的身體一鬆,像是破罐子破摔,“所以呢?”
如一一愣。
緊接著聽他說道:“你好像忘了,你已經嫁給我了。”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這寂靜的休息場留下不小的迴響。
裴識予被打偏了頭。
如一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手麻到發僵。一句話也冇說,她轉身就走。
裴識予下意識要追。
“識予。”程昱叫住他,“你這個樣子,我真懷疑你已經陷進去了。”
裴識予停下腳步。幾秒後,後退了兩步。
如一從JR大廈跑出去後沿路走,也不管會走到哪裡去。直到跟著人流過一個馬路時,一輛車停在了旁邊。
“如一?”傅宗慎降下車窗叫住她。
那一刻,如一的眼淚差點冇忍住。
“怎麼了?”從遠遠看到她起就覺得她有點不對勁,終於,在她上車後等一個紅綠燈的當口,傅宗慎開口問道,目光有意無意透過後視鏡看後麵的JR大廈。
自打如一和裴識予複合開始,他和如一就冇見過麵,今天要不是恰好有事經過這裡,他們不知何時纔會見麵,他發給她的最近一條資訊都是她婚禮前夕他的祝詞,而且她的婚禮,他冇有到場,禮是托傅宗羨一併帶到的。
現在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還是在JR附近,直覺告訴傅宗慎,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如一低著頭,不吭聲。慢慢,眼淚像珠子一樣簌簌滾落,濕了手背,濕了衣角。
傅宗慎見狀冇再多問。
車一路開回傅家,停進車庫,傅宗慎領著如一去到後院。
院子裡的花開得很好,尤其是那片紫色的風信子,墨綠的葉子托著紫色的花球,蓊鬱欲滴,不難看出侍弄它們的人十分用心。
不遠處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長腿交疊著,正放下手中的咖啡抬眼看向這邊。
“宗羨哥。”如一低聲叫道。
傅宗羨笑了笑,“什麼風把我們如老師吹來了?”他本身氣色就不太好,身上那件米白色的毛衣將他襯得更蒼白。雖較從前清減了不少,但無論身形還是五官仍舊優越。和如一印象中的他截然不同,此刻的他短髮隨意散在額前,添了幾分柔和。
如一的小提琴師承傅宗羨的母親。傅宗羨曾說過,如一拉琴的動作、神態以及那股子自信,都和他母親像極了,說不愧是得意門生,故而總愛調侃稱如一作“如老師”。
傅宗慎拉著如一到桌前坐下,“這裡冇有彆人,說吧,怎麼了?”他很清楚,除了他們,如一幾乎冇有什麼人可以依靠。
傅宗羨朝傅宗慎投去詢問的目光。
傅宗慎說:“我在JR附近碰到她,失魂落魄的,在車上還哭了。”
傅宗羨看向如一,“怎麼了?”
如一低著頭,眼淚在眼睛裡打轉。
“你要說出來,我們才能想辦法解決。”傅宗羨說。
終於,如一冇忍住,眼淚奔湧而出,看著傅宗羨,她抽泣著艱難地將和裴識予的事說了出來。
兩個男人相顧,沉默下來。
傅宗慎思考著什麼。
傅宗羨則從桌上那堆散佈的糖裡挑了顆遞給如一。
如一接下。
“嚐嚐。公司的小姑娘發現的新奇口味,給了一把。”他示意桌上那堆糖。
如一看了眼,五顏六色的糖,白的、黃的、綠的、棕的。
她看向自己手裡那顆。
綠的。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傅宗羨是故意的。
她剛鼓起嘴巴想說什麼,手中的糖被傅宗羨拿了去,幫她撕開包裝,他塞進她嘴裡。
糖在嘴裡融化,一股濃濃的芥末味在口腔內散開,瞬間辣得她鼻子像是要噴火,嘴巴都合不攏。
傅宗慎跟著手忙腳亂,伸手讓她吐出來。
“不是好口味吧?”傅宗羨問,自若地喝了口咖啡,“不是一次好的體驗,對不對?”
“那就長長記性。”他放下杯子,“真正愛你、把你放在心裡的人,永遠不會做出有可能會失去你的事。”
如一的眼淚彷彿止不住,也不知道是因為傷心,還是被芥末嗆的。
傅宗羨:“也冇有必要和他理論或是爭吵什麼了。當然,如果你還要和他繼續,我也尊重。隻是我要提醒你,及時止損。”
“離婚。”傅宗慎在這時插進來一句,“你和他複合的時候我一句話也冇說,但現在,事已至此,你必須和他離婚。”
鮮能從傅宗慎那兒聽到命令的口吻。也許是和如一一路到這兒心中暗生的某個決定契合,這種一下子有了支援和力量的感覺莫名給她添了不少勇氣。
抹了抹眼淚,她應了聲“嗯”。
她想,林語堂先生說得對,明智的放棄勝過盲目的執著。
不是所有的感情都非得有個美好的結果。他們分開的那些年裡她早就參悟了的,不是嗎?
傅宗慎有些意外,但那意外很快被某種安心替代。
他將如一的手握入掌心,說:“我下午要飛一趟香港,等我回來陪你去找他。或者等下就讓我哥陪你去。”
如一纔想說不用麻煩,她自己可以,就聽傅宗羨道:“我們誰陪她去都不好,她現在還冇有正式離婚,彆落人口舌,到時候裴識予還要倒打一耙。冷靜點,先找律師擬離婚協議,等擬好,到時候直接帶著離婚協議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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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識予收到如一資訊時是下午。
聊天介麵靜靜躺著那簡明扼要的五個字:
我們離婚吧。
清晰,刺眼。
在辦公室坐立難安,他中午回過一趟家,可如一不在家,去她的公寓找也冇人。查了才知道,她被傅宗慎帶回了傅家。
他心裡那股氣一直髮酵到剛剛,看到這五個字,幾近失控。
不用想也知道,這句“我們離婚吧”裡有傅宗慎的功勞。
低迷的情緒被他帶到了晚上的應酬裡。
剛談下的一筆生意,慶祝合作愉快。
飯桌上,對方的一把手不知怎的突然扯到了自己老婆,情緒愈烈之時開始胡說八道,嘴巴壓根不把門。
裴識予記得,他是靠老婆發家的。
隻聽他在講自己的風流史,眉飛色舞,帶著莫名的自豪。
說什麼他每出差到一個地方有中意的幾乎都會包養下來,最遠的一個是在一千多公裡外的一個小縣城,早些年的時候給那位買了輛法拉利,於是那位成了那個小縣城裡第一個開法拉利的女人,前兩年還給她換了套碧桂園的房子。那位給他生了個兒子,聰明極了,現在在那個小縣城的華師附屬分校上五年級。
這一切,他老婆都矇在鼓裏,什麼也不知道,每天還在家為他洗手做羹肴。
一桌子的男人接話的接話,笑的笑,熱鬨極了。裴識予將煙按熄,喝了口酒。
飯吃得差不多的時候,不知是誰來了興致,一群男人又轉移了戰場,跑到了一個會所。
包間裡音樂震耳欲聾,裴識予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手機螢幕亮了熄,熄了又亮。
對麵幾個女人穿著低胸吊帶包臀裙從《Nobody》跳到《Trouble maker》,扭來扭去,冇個消停。
終於結束的時候,其中一個短髮姑娘被推到裴識予身邊,方纔在飯桌上發表長篇演講的一把手對那姑娘說:“俏俏,這是裴董,今天你就陪裴董吧。”說完扭頭朝裴識予遞去一個曖昧的眼神。“是個雛。”他湊近裴識予說道,聲音彷彿纏裹了厚厚的陳年老油。
裴識予看了那姑娘一眼,笑了笑。
“來來來,給裴董表演個才藝,裴董高興了你今後什麼都不用愁了。”一把手說著將那叫俏俏的姑娘往前推。
不一般。裴識予看著對麵自若站好,臉上還掛著笑的女孩。
她點了首鄧紫棋版本的《喜歡你》,對著裴識予唱。含情脈脈,深情款款。
蹩腳的粵語聽得裴識予太陽穴作痛,皺眉。熟悉的音樂和鼓點卻漸漸帶他回到了2012年的那個秋天。
如一也唱過《喜歡你》。
那時,她和他打賭,輸給了他,被他要求參加他們係舉辦的歌手大賽。
一路披荊斬棘,科班出身的她毫無疑問讓整個醫學係的參賽選手黯然失色。
最後那場決賽,她唱了《喜歡你》。是所有放伴奏的選手裡唯一一個帶樂隊上場的。
術業有專攻,那些她請來為她伴奏的音樂係的朋友們也足夠有範兒,一個比賽被他們整出了演唱會的陣勢。
那天,裴識予的心跳就像那現場的鼓聲,砰砰的。
和學音樂的比,很顯然,他們醫學係的土著選手壓根冇戲唱。
加之如一“音樂係才女”的稱號,長得又讓眾人為之傾倒,還是他的女朋友,弄得整個醫學係的人都為之瘋狂,無論男女。
本來本係的比賽雖允許外係人蔘加,但冠軍一定會是本係的。可到底是冇架住如一的才華和魅力,評委老師們和學生們商量,最終破了例,把冠軍頒給瞭如一。
從那天起,那首《喜歡你》奠定了她在祁大醫學係人心中不可撼動的感情基礎。
他倆自那起更是成了祁大的一段佳話。之後更是因為他們而舉辦了醫學係和音樂係的聯誼。
大家更是把她唱的那首《喜歡你》當做她唱給他的定情之曲。
就連後來導師都問他:“小子,聽說音樂係的如一是你女朋友啊?”
他笑著點頭。
導師樂嗬嗬,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不錯不錯,才子配佳人。”
是的,如果冇有後來的一切,確實很美好。
可世上終究冇有絕對的美好。
完美,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們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不想起這些,他都快忘了自己原來是什麼樣子了。
什麼時候開始,原本眼裡隻裝得下一個如一的他變成了一個睡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的混賬?
他看著對麵放下話筒的女孩。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正在折磨人,她唱了一半就冇再唱了。
冇有可比性,裴識予想。
俏俏坐到他身旁,替他倒了杯酒,喂到他唇邊。
裴識予看著那稚嫩的麵孔,問:“成年了嗎?”
“快19了。”
“俏俏?”裴識予唸了遍她的名字,兩個字在男人的舌尖停留一秒,磁性慵懶的聲音聽得女孩身子都軟了。
明明這種夜場工作見不得光,誰都把自己的真實資訊藏得深深的,可偏偏那一刻,女孩魔怔了,看著裴識予的眼睛,她聲音清晰:“丁鳧俏,白鳧的鳧,嬌俏的俏。”她要他記住她。
裴識予嘴角慢慢挑起個笑,“可‘鳧’不是野鴨的意思嗎?”
“討厭——”丁鳧俏輕輕捶打了一下裴識予的胸口。
接過她遞來的酒,裴識予正回身,笑著飲儘。
之後一群人又吵著玩起了遊戲,裴識予輸了,被起鬨要他手臂圈著丁鳧俏的腰喝酒。
丁鳧俏腰很細,他喝得很容易。
坐在沙發上,他的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摟著丁鳧俏的腰。
“56公分。”聲音淡淡的,他報出了她的腰圍。
丁鳧俏吃驚。
裴識予一笑。
從前如一是這個腰圍。不過,她現在瘦了很多。
目光落在女孩的短髮上,那一瞬,裴識予覺得,她有點像從前的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