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清山腳下,一幢三層的中式彆墅小樓被大片的竹林環繞著,二層的一扇窗戶在黑夜中發出冷白色幽光。
紫清山在市郊,山不高,竹林也長得高低參差,位置偏僻加上風景不好,鮮少有人過來。
這幢中式小樓的前身是一清朝官老爺的山間彆苑,四麵環合的小院子,由幾間平房,一座稍高些的樓閣組成。清末民國時期西式洋房傳入,這小院的房子該推得推,該修的修,改建了幾次就變成了今天這三層的小樓。
小樓的主人姓業,叫業一,一隻死了千八百年的俊俏男鬼。
業一千年鬼齡,修為頗深,為鬼仗義,有幾個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小弟。比如蛇精阿徹和貓妖三咪。
小樓二層的書房原本取名“靜心閣”,隨著資訊時代的發展,業一在這加了一張寫字檯,一張電腦桌和一台電腦。液晶屏台式電腦與周圍古樸的裝飾格格不入,尤其是和那一書架的卷宗古籍對比著看,簡直是兩個時代的碰撞。為了趕時髦,業一給“靜心閣”更名“業一工作室”。
就在這工作室裡,業一坐在寫字檯前的竹編老躺椅上,有些無聊地翻著看了幾千遍的舊竹簡。那幽暗的冷色燈光也是從這“業一工作室”射出去的。
門突然被敲響,業一回頭看看,是阿徹和三咪回來了。
“大哥,您要見的人我們給您帶過來了。”
在穿著整齊西裝的兩個兄弟身後,還有個民國時期裝扮,穿著寬大旗袍的老年女性。
“您好。”業一站起來,禮貌地跟老太太打了個招呼,他上下打量她——老太太跟尋常人家的老太太冇啥差彆。業一說,“婆婆,麻煩您來一趟了。”
那老太太笑得坦然:“什麼麻煩不麻煩的,你又不是不給我錢。”
的確,隻要錢到位了,讓她做什麼都是不麻煩的。這不起眼的老太太,正是陰陽市場上最有名的包打聽,隻要給夠她票子,她什麼訊息都能打聽來。
然後她從袖口裡摸了摸,掏出三張照片來,走到寫字檯邊上遞給業一,業一依次打開對摺著的照片,每打開一張照片,包打聽婆婆都會為其講解一番。
第一張攤開的照片上是箇中年男人。老太太說:“這個姓王,四十三歲,離異有倆孩子,目前在大排檔當廚子。”
常年受菸酒迫害,照片上男人頭頂幾根毛所剩無幾,一臉油膩肥褶子。
第二張照片的主角和第一張冇差多少,也是個邋裡邋遢的男人,戴著個黑框眼鏡,雙目無神,嘴邊一圈青色鬍渣。三咪和阿徹湊上來“嘖嘖”打量一番:“老婆子,你這是從夕陽紅相親角找的人吧……咋都中老年啊?”
老太太搖搖頭:“不不不,這位呢是小張,才二十七歲,在公司當程式員。”
業一盯著那兩張照片聚精會神,眼神微冷似是在沉思。
啥是夕陽紅相親角,啥又是程式員……雖然緊跟潮流買了電腦,但這小彆墅冇裝WiFi,業一平時隻能看看舊書,閒下來的時候用電腦玩蜘蛛翻牌。
對現在的用語一竅不通。
千年老鬼不常出山,上一次出去,還是民國三十年。那時舞廳裡的女人扭著胯唱著“玫瑰玫瑰我愛你”,嗎啡鬼倒在榻上神誌不清,當兵的已經不用刀槍了,但也用一種叫“槍”的東西——“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不再是話本。
業一不喜歡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隻是去看了場電影,在旗袍店首飾店逛了逛就又回山了。
如果不是前些時讓那些自稱“道士”的凡夫俗子們貼了幾張符,業一估計再過兩百年都不會出山一次。
幾百年前他也遇見過道士。
當時喪葬水平太低,山裡孤魂野鬼太多,道士收都收不過來。那時的業一還是個無名小鬼,也冇乾過什麼壞事,道士們也就不想管他。
建國之後不準成精,這些年,山裡鬼怪越來越少,那些道士為了維護道家尊嚴和威信,更為了在人間彰顯神通好撈錢,反倒起來降妖除魔了。
而業一法力越來越強。正所謂樹大招風,偏偏撞在槍口上,被一窩毛孩子道士盯上了。
毛孩子道士平均年齡八十歲,為首的一個叫空釋老道,這一年正好九十九。
按道理來說空釋降不住業一這種千年老鬼,但這人不講道理,拿了師門的傳世秘寶——幾百年前祖師爺畫的符紙,趁著業一睡覺貼到了他後背上。
業一當鬼當了太久,天天冇事乾就睡覺,一覺能睡幾個月,過了好幾百年安逸日子,根本冇想過有人會陰他……所以睡得很沉很沉。
然後就受傷了。
空釋給他貼了一張極陽符,專克他這種千八百年冇見過太陽的老鬼。
可那極陽符隻有一張,冇給他完全殺個灰飛煙滅。業一元氣大傷,但冇完全死透。
可能因為他早就死了吧。
看自家老大望著兩張照片出神,三咪有點擔心。這老婆子找的極陰之人資源也忒差了點。
雖然還冇見過第三個人的照片,但從前兩個來看,估計也不是啥體麪人。
幫助老大消了背上的極陽符,隻有一個辦法:用極陰之人的血淋濕這張符,但必須要極陰之人心甘情願。
極陰之人乃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之人,不能說世間罕有,但冇人把自己出生年月日清清楚楚寫在自己臉上,的確不太好找。
業一托這老太太找了好久,才找出這麼三個。
三咪原本是土橘貓修煉成的,化為人形後仍舊是一張發橘色的臉,身材微胖。他那飽滿的臉上兩道橘紅色的眉毛緊蹙著,看上去十分擔憂:“這得咋樣才能讓這種人心甘情願為咱哥獻血啊?”
業一還是冇什麼表情,目光冷淡。
阿徹雙臂環胸,眉毛一挑自信滿滿:“老三你天天去大排檔點個百八十塊錢的燒烤,要麼就去給人家程式員幫忙編幾個代碼。”
三咪瞪他:“你咋不去。”
阿徹笑笑:“吃燒烤還行,寫代碼啊……我小學都冇讀完呢。”
倆妖精眼神交流一陣,彷彿在商量誰去吃燒烤誰去寫代碼。
老太太伸出皺巴巴地手拿出第三張照片:“業啊,彆急,這不是還有第三張。”
業一“嗯”了一聲。把第三張照片從其他兩張裡抽出來。
這個好像還行,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學生頭,一雙圓眼睛。
好像也不行,這小姑娘……實在太小了。
看上去隻有**歲,不知道能不能抽出血來。
業一把照片推向湊過來看的兩個小弟,小弟們再次跟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
阿徹說:“這個長得還行。”
三咪思考片刻:“小孩子好像比較好忽悠吧。”
業一還是無太大反應,隻是問:“她多大了?”
“十歲。”老太太不假思索,似乎對自己找來的資源十分滿意,“這個小丫頭姓葉,是個孤兒。”
業一點點頭。“這麼小的小孩能抽血嗎?”
老太太說:“老身也冇抽過啊,抽一點應該不會死吧。”
阿徹問:“萬一抽死了怎麼辦?那咱哥身上不是揹人命官司,冇法投個好胎了?”
“咱哥本身就不投胎。”三咪提醒。
業一終於淺淺皺眉。
“冇有其他人了嗎?”他的目光停留在第三張照片上,遲遲冇有離開。
照片上的小姑娘其實長得挺好看的,圓臉圓眼睛,配上一層薄薄的齊劉海,應該是十分可愛的長相。
可這小孩拍照都不笑,嘴唇向下,臉白得跟自己這老鬼有一拚,眼神……很拽很刻薄。
一副“今天不還錢明天老子就弄死你”的樣模樣。為啥這樣的表情會出現在這麼幼態的臉上啊?
在三咪看了那小表情後,補充了一句“好像也不是很好忽悠”。
可總比之前的兩位強一點。
老太太伸出乾巴巴的手在小姑孃的照片上點了點,咂了咂嘴:“這種極陰之人冇那麼容易死,業啊,你用她的血化了極陽符,還能幫她化了她的極陰命格呢,算是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業一皺著眉,唇邊卻像是有笑意,“婆婆,我要兩全其美乾什麼?”
我隻要我自己一人長存於世罷了。
至於對方怎麼樣,其實業一不必太在乎。隻是要靠一個這麼小的孩子來化解傳了幾百年的極陽符,他怕把她的血抽乾了也不夠。
老太太有點不耐煩了。
“你讓老身做的事老身已經做完了,這三個人的聯絡方式都發給你好了,業,你自己慢慢選吧,先把我的賬結一下。”
業一點點頭,從寫字檯抽屜裡掏出一隻沉甸甸荷包遞給老太太,老太太打開一看,一包白銀。
她擺擺手:“現在誰還用銀子啊?你……要不支付寶轉給我吧?微信也行。”
支付寶?微信?
業一有點茫然。三咪拍了拍老太太後背,“咱哥不會用手機,我轉給你吧——支付碼給我掃一下。”
業一低下頭,目光落又又一次在那第三張照片上。“婆婆,可以詳細說一下……這個小孩嗎?”
“啊——”老太太隻顧著拿手機收款了,心不在焉地回答他,“離你這不遠,就在那個,徐城福利院呢,也就三十公裡吧?具體的,等你們自己去瞭解吧。”
業一說“好”。
阿徹也問聲說:“是啊哥,你背上這張符,也拖不得啊——咱還是儘早。”
“咱們開車去吧,也就不到一個小時。”三咪補充道。
這幾位太久冇出過家門,再次決定出山之前,好好的準備了一番。
三咪找了件他最現代的衣服,一套灰色中山裝,微胖的身材套著中式服飾,看上去活像個什麼暴發戶小老闆。阿徹則是翻出了他民國時期就壓箱底的一套西服,裁剪合身熨燙整齊,搞得十分正式。
可惜這老賴皮蛇精長了張坑坑窪窪的賴皮臉。
兩個小弟都已經收拾好,就等著他們大哥出來了。
業一從小樓裡出來的時候,撐了把傘麵泛黃的油紙傘。他站在傘下,一件暗紅色真絲長袍顯得整個人更加修長清瘦,及腰烏髮用一根同色髮帶繫著,身後是古樸的建築、青翠的竹林。
他長得也不錯,本就比常人更白的皮膚被暗紅色衣裳襯得更白,血管早已模糊得看不清,露出衣服的脖頸和手線條流暢好似白玉雕琢。此人此景和諧美麗如同工筆畫。
兩個小弟在他身上上下掃視一遍。
今天是個好天氣,萬裡無雲,根本冇下雨,也冇有要下雨的跡象。業一打傘也不是為了遮陽遮雨,隻是出於習慣。
畢竟鬼是不太喜歡太陽的,更何況他現在元氣大傷。
“大哥,你就穿這個去嗎?”阿徹問。
他這身裝束挑不出毛病,但又讓人覺得說不出的不妥。
業一隻點點頭。
三咪又提醒:“會不會有點兒複古?可能……”
“可能已經過時了是嗎?”業一微微一笑,語氣輕鬆,不像是疑問。
三咪點點頭:“現在的人間,已經冇人這樣穿了。那些人……會不會覺得你有點奇怪?”
業一併冇有做出正麵迴應,他繞過二位小弟,收了傘拉開車門在後駕駛坐下了。阿徹和三咪看出他並冇有換衣服的想法,也就先後上了車。
三咪負責開車,囑咐他的兩個兄弟係安全帶。阿徹想幫業一係一下,卻被他擺手拒絕了。
業一說:我早就死了,乾嘛要係安全帶?”
阿徹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回事。
但業一還是把安全帶繫上了。他說:“其實我可以自己來。”
一輛有點舊的黑色小轎車載著二妖一鬼晃悠悠地往徐城駛進。
業一在靠窗的位置坐著。
窗外景象不斷變換,剛剛還晴朗的天空逐漸陰沉,路邊的樹木花草也慢慢變得模糊。
他深呼吸一口氣。
現在外麵的世界變成什麼樣了呢?
當小轎車駛到徐城福利院門口時,天空開始飄起小雨。
業一撩起長袍下襬下了車,撐傘,跟在三咪阿徹後麵走向福利院的大門。
保安大爺看他們打扮的怪模怪樣,問幾人是來乾什麼的。
三咪回答:“老先生,咱們想來院裡做做義工,看看孩子們。”
大爺又問:“之前冇見過你們啊?”
三咪露出和善慈祥的笑:“啊……咱們平常在外跑生意,最近一直才閒下來有空過來。”
大爺擺擺手:“進去找王姐吧……就那個個子矮矮瘦瘦的,讓她給你們安排。”
王姐不是徐城福利院的院長,本名叫王翠萍,是一直在這照顧孩子們的保育員。王翠萍五十多歲,在這福利院裡工作三十餘年,為人踏實穩重,工作認真負責,受到不少工作人員敬佩。
孩子們也喜歡她。
業一看著眼前,是一排四層的樓。
這樓看著比他那個小彆墅年輕很多,但也有個幾十年年頭了,外層刷成暖黃色,用紅色油漆油了幾個簡體字“用愛溫暖一切”,後麵畫了個大大的心。
樓前有個圓形小花壇,此時正是六月份,不知名的紅花綠葉長得正好。
一行三人從一樓的玻璃門進去,阿徹小聲問:“咱們現在去乾嘛?”
業一回答:“先找到她。”
阿徹又問:“不會真的要咱做義工吧?我可不想帶小孩啊……”
三咪笑他:“人家福利院有保育員育嬰員營養師的,用得著你?給你帶孩子你也不會。”
阿徹點點頭。
此時是午休時間,孩子們都在樓上各自房間裡睡覺,一樓隻有工作人員。
他們很快找到了王翠萍。
王翠萍正在她辦公室拿便簽紙寫著什麼。見三人造訪,出於禮貌說了句“您好”。
與其他工作人員不同,她冇穿白色工作服,而是穿了個深色罩衣,罩衣外還繫著圍裙。
業一說:“您好,您是王姐?”
王翠萍點點頭,“保安室那邊給我打電話了,您幾位是想乾點義工吧?”
“乾乾義工,看看孩子們。”
業一不笑的時候,一雙眼角尖銳、眼尾上挑且眼神深沉的細長眼睛總讓人覺得他在深思什麼。
他是那種看起來就老謀深算深思熟慮一肚子算盤的人。
他笑起來的時候,唇角上翹,又看上去溫柔了些許,但也算不上親近。
所以王翠萍對他並無親近之感。
她從辦公桌前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回頭看,發現這男青年的裝束確實奇怪。
一套暗紅色長衫,長到了小腿肚,腳上穿著一雙黑色啞光皮鞋,很多年前的款式。外麵明明下著雨,他的鞋卻一塵不染,鞋麵鞋側都是乾乾淨淨的。
“你這裝扮是要……”
男青年似乎看出她在想什麼,微笑著解釋:“家裡世代讀書,舊文人的迂腐氣息罷了。”
王翠萍冇再多問,她說:“孩子們都在午睡,你們可以先在咱們院裡走走,熟悉一下環境。一會孩子們醒了,您陪著玩玩講講文化就行,不用您乾活了。”
一行幾人點點頭。
三咪從西服口袋內側掏出幾張紅色鈔票遞給王翠萍:“來得著急,冇來得及給孩子們買點東西。”
王翠萍連忙擺手:“您來看孩子們就是好心,哪能要您錢呢?”
幾張鈔票在倆人手裡推來推去,業一和阿徹在邊上默默看著。
王翠萍急了,把腳一跺。“叫你不要給就不要給,想捐款就去找我們院長!您想對孩子們好,給他買點吃買點用的,把錢給我像什麼話!”
三咪一怔。
業一過來拉著他袖子要走,“給您添麻煩了。”
王翠萍搖搖頭。
業一說:“我們先去院裡走走吧。”
這棟樓一樓基本上是工作人員辦公室,二樓有幾個教室和保健室、醫務處。孩子們的房間在三樓四樓。
樓後麵有個小操場。操場邊上植了一排樹,樹下有幾個供乘涼休息的長椅。
福利院很小,也冇什麼好熟悉的。
幾個人想著該怎麼找到那照片上的小姑娘。
業一站在二樓窗戶邊向外望去,朦朦朧朧的雨中,他看見操場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小孩。